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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乐文|当我们不再「拥有」:网络时代的流行音乐

2023-05-10 14:56:27




图片来源:https://www.inside.com.tw/2014/05/23/can-streaming-music-ever-turn-a-profit



当我们不再「拥有」:网络时代的流行音乐


作者:麦乐文

原载文化研究@岭南二零一七年九月六十期


互联网兴起以前,乐迷要收听心爱歌手的新曲只有依靠电台、电视等大众媒体或等待唱片、录音带推出市面,前者是透过大气电波的大众传播,听者不能自选曲目,只能按电台设定的时间表追踪心爱的节目或品味契合的唱片骑师,后者则是商品消费,乐迷到唱片店选购后便拥有了心爱的音乐,配合器材即可随时播放。互联网在二零零零年前后兴起为乐迷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捷途径,只须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即能免费取得数之不尽的音乐档案(其时最通行的格式为MP3),同时规避了既有的版权法例。唱片商最初的回应方式是以法规、诉讼捍卫商业利益,企图维持既有以唱片销售为主要收入的模式,然而,随着技术发展与听众消费习惯(即使没有付费)的改变,,昔日光辉岁月似乎一去不复返,唱片商开始拓展网上销售,却不过是沿用过去售卖唱片的模式:消费者选取单曲或一整张专辑,然后付费、下载档案,便可享用音乐,唯一改变的只是从实体的雷射光碟换成电子档案罢了,而杂陈分散、支援不一的格式,各自为政的销售通路,根本未能对应日渐依靠集中化平台的网络行为模式。

 

近年渐渐普及的月费式音乐服务,才真正为既有的音乐消费模式带来革命性的改变。二零一五年六月,苹果电脑公司推出Apple Music服务,用户只需月付美金九元九毫九分,即可以串流(streaming)或以下载方式任用资料库内的音乐,更提供首三个月免费试用。在此之前采用相似销售模式的Spotify、香港的MOOV、台湾的KKBOX早已流行一段时间。Apple Music推出不到半年,订户已超过一百万人,[1]最新数字更达二千万人。[2]所谓的月费方式,用户只需每月定额付费,即可享用平台内的所有音乐,只要个人时间及网络许可,用户几乎可以随时随地无限量收听音乐。这种服务的出现并不仅仅是音乐销售模式的改变,它必须先仰仗科技,同时意味着大众艺术观念正在改变。

 

新兴的音乐平台有着一大共同点:用户购买的只是音乐的有限使用权,却不是具体物品的拥有权。用户虽然付出有限金额即可享用大量不同类型甚至跨国的音乐,却不曾从产权上拥有这些音乐,一旦终止服务,用户便一无所有。这种音乐消费模式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提供了什么另类可能,又失落了什么?

 


音乐与复制技术


音乐在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我们几乎无需去论证音乐与日常经验的关系。在城市空间充斥着各种音乐(不管悦耳与否),我们得以感知,除了必要的听觉感官,更重要的是录音与回播等技术作为物质条件。如Simon Firth所言:「就本质而言,音乐是非物质。可以聆听,但无法持有;持续的时间只有播放的时间那么久;它不是可以直接拥有的东西。」[3]录音作为复制技术的出现,容让大众可以掌握音乐──至少拥有了可感知的媒体,配合音响器材,即可在不同的空间享用音乐。

 

Walter Benjamin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中说:「摄影和唱片形式能让作品和拥有者的距离减半。整座大教堂可以离开其位置,由艺术爱好者接收、置放于其工作室之中;整台大合唱,本来在音乐厅或公开演出,现在可以在客厅中回放。」[4]Benjamin讨论的是复制技术如何改变了人与艺术作品的关系。从前乐迷只能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在音乐厅或露天现场收听的合唱表演,在唱片出现后,乐迷安坐家中即可赏乐,在复制技术下音乐作为表演不再如传统艺术般只有「此时此地」 (its presence in time and space) 才得以呈现。当然现场演出与录音仍然有明显差异,这是音乐与摄影相异之处,却无碍「灵光」(aura)的消逝──大众观赏音乐的方式彻底改变了,人与作品的距离不断拉近,甚至可以透过商品消费取得音乐的拥有权。

 

复制技术让音乐工业得以出现,Simon Firth说:「你怎样可以将转瞬即逝、飘飘然如音乐这样的东西变成实质的物品,变成金钱买卖?答案可用资料存取 (storage and retrieval)的观念来看。如果你可以储存音乐,再透过资料的抓取,重新将音乐当作音乐来感受,那么人们就可能愿意花钱买那储存的装置。」[5]他提议历史化地处理音乐复制的问题。音乐工业经历了三次重大的革命,第一次是印刷术支撑的记谱法,音乐以乐谱的形式被复制、传阅;第二次革命为录音科技──留声机与唱片的发明,容许复制音乐演出本身,而不是作品文本的乐谱;第三次革命则为数位科技,主要是剪辑、录音技术的改良,以及数位的光碟取代了模拟的黑胶唱片。[6]Simon Firth撰写文章的时候MP3才刚刚兴起,他对互联网时代未有太多想象,甚至充满焦虑。事实上互联网时代的音乐与单纯数位科技的阶段有了截然不同的形态,称为「第四次革命」也不为过。

 

如前文所述,个人电脑与互联网于九十年代末急速普及化,同时成为共享音乐的渠道──尽管这在唱片业界看来是「侵权」的行为。网民以分享程式透过互联网上下载音乐档案,这与前互联网时代只有透过购买唱片或大众媒体接收音乐截然不同,首先带来「量」的改变:由于免费(尽管侵权),网民下载音乐几乎不费分毫(当然仍须担负电脑设备、网络费用和电费等),只要有人「无私」上载即能下载享用,另一方面是科技,日益加快的网速(由早期56K到寛频)、电脑运算速度,以及急速增大的记忆体,下载速度越来越快,可以储存的档案亦越来越多,意味着个人有条件欣赏更大量的音乐作品,拥有的可能比实际观赏过的更多。

 

Benjamin认为艺术作品有着两项价值:「崇拜仪式价值」(cult value)和「展示价值」(exhibition value),两者处于两极并互相辩证。他指出某些艺术品的「在场」比是否被觉知更重要,例如圣母像可以一直不见天日,人们从未见过却确知其存在,亦从未质疑其意义,[7]这就是「崇拜仪式价值」先于「展示价值」的关系。到了机械复制时代,这种关系改变了:「一件艺术作品藉由不同的复制技术,它渐渐贴合了展示的要求,某程度上从两极(注:「崇拜仪式价值」/「展示价值」)的量性位移转化为本质上的改变。」[8]「展示价值」在画作的讨论中,过去艺术品由贵族私人藏有,十九世纪开始却转而向大众展示,这可从林立的博物馆找到证据。Benjamin指出集体观看画作是绘画出现危机的早期征兆,危机不仅源于摄影的发明,更关键的是艺术品想要靠近群众。[9]从Simon Firth梳理的音乐工业发展史来看,音乐的确一步一步「接近广大群众」。如果我们将「展示价值」理解为向公众展示,即让公众有机会接触、观赏艺术,唱片载录室乐团的演出,让大众安坐家中欣赏,室乐便不再是由贵族私有,而成为大众消费的音乐类型。

 

到了互联网时代,「展示价值」与「崇拜仪式价值」之间的辩证又有了新的关系。如果「展示价值」是指艺术面对大众,那么在数位时代,大众可以拥有的艺术品绝对比他们观赏过的更多。只要有充足的储存空间,而且是虚拟的数位空间而不是可触摸的物质空间,大众可以大量下载音乐,不再需要到唱片店选购唱片,也毋需付出大笔金钱即可享用大量音乐,结果他们拥有的档案,恐怕比他们细心欣赏过的更多。艺术在科技的推波助澜下被拉下神坛,当拥有比展示的门槛更低的时候,艺术品仿佛又回到接近「崇拜仪式」的位置──艺术品只须被感觉存在却不需要受到注视,不同的是「崇拜仪式」的神像是存放于大众未能接触的神圣之地,数位时代的音乐却以档案方式存放于电脑硬盘某个从未接触的角落,我们不可能认为艺术品就此重现「灵光」,这反而是「灵光」一去不复返的表征。


 

拥有权之失落:网络时代的流行音乐


如果互联网时代早期是以下载为主轴,晚近的网络行为又有了新的发展。下载的意思是透过连线、复制取得档案,档案是私有由个人保存的,即使那只存在于数位空间。下载是一次过的复制,只要档案没有损毁或遗失,理论上下载一次即一劳永逸,使用者更可依据个人需要复制或分享予他人。晚近的互联网发展,随着串流技术的改良,以及网络速度、稳定性的提高,下载的重要性正逐渐减低。YouTube的兴起就是一例,虽然坊间有各种方法下载YouTube的影片,不过大多数用户仍倾向以串流方式观看,毕竟这才是最便捷、自然的方式。串流即放弃保存档案本身,需要用到的时候再连线,一部影片看两次的话,便需连线两次,等同于再次下载,档案本体则一直留在平台并存放于地球某处的伺服器中。建立在同样条件上,较早出现的Spotify、TIDAL、香港的MOOV、台湾的KKBOX,以及急速成长的后进者Apple Music等建基于串流的音乐网络平台接续出现。

 

有别于YouTube的共享模式──用户可以上载档案参与内容建构,上述的音乐平台由唱片公司单方面提供内容。以Apple Music为例,苹果公司早在二零零三年在管理数位随身听iPod的电脑端音乐库程式iTunes上经营网络商店iTunes Music Store,后更名为iTunes Store,提供单曲或专辑,以至书本、杂志、剧集、电影下载服务。iTunes Store多年来累积了相当的销售量。iTunes与iPod于二零零一年推出时以Mac用户为主,二零零三年开始支援Windows(即涵盖两大电脑作业系统),同时开通iTunes Music Store,用户一直急速增长。同时,iTunes Store的资料库持续扩充,提供世界各地不同类型的音乐,它不只提供最新的音乐,更往前追溯大量旧曲,档案格式不断改良以改善音质。

 

这类平台的销售模式与传统唱片的最大不同在于提供了纯粹的单曲(传统唱片形式的所谓「单曲」往往有两首歌甚至更多,或载录同一首歌不同混音或纯音乐版本,其实不是真正意义的单曲),而不是以专辑为单位,乐迷可挑选心爱的歌曲,毋须购入整张专辑。不过iTunes Store仍旧提供专辑选项,整张购买往往比较便宜,亦有某些专辑内的歌曲不提供单曲选项,只能整张专辑购买。网上选购音乐亦与实体唱片店的消费很不同,平台提供关键词、歌手、歌名、专辑名字等检索功能,同时提供关连的建议选项,这些都形塑着乐迷的品味与经验。不过,此一阶段的iTunes Store仍旧以拥有权为基础,用户付费并取得音乐档案的拥有权,虽然拥有的不再是实体可触碰的唱片,失去了唱片封套、小册子的触感,却与传统唱片的消费模式同样建基于拥有权,即使拥有的只是数位档案。

 

二零一五年六月,苹果电脑在iTunes Store的平台上推出新服务Apple Music,有别于过去销售档案拥有权的模式,用户付出美金九元九毫九毛,即可任用资料库内所有音乐(目前达三千万首歌曲),不过用户购买的仅仅是限时的使用权,不再是个别档案的拥有权。以下是Apple Music推出时某评论人的观点:


Apple Music就是串流。你付出定额即可登入Apple Music的目录,但你不能真正拥有你正在收听的音乐。这些档案并不独立地存活于你的设备中;相反你只是遥距地聆听储存在某处的音轨,它们却是由Apple所拥有的。就如你订阅Spotify、Beats Music、TIDAL或Rdio等纯音乐串流服务,又或电视服务如Hulu,电影加电视组合如Netflix或HBO Now──Apple Music的操作大致亦然。[10]

 

Apple Music与早已开通的Spotify等服务没有太显著的差异,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点:用户不再拥有音乐了,却能享用海量的音乐。虽然功能上这些平台仍然提供下载供离线播放,不过用户无权掌握这些档案的拥有权。

 

Simon Firth讨论数位音乐作为「第三次革命」时,认为「音乐当作资讯来保存」将带来拥有权的问题:「对于什么东西是可以被拥有的,数位科技延伸了其界定:从作品(乐谱)到表演(唱片),再到声音(数位资讯);另一方面,也因此延了盗用可能性,不管取样(从一个作品取出声音,在另一部作品里改装运用)或剽窃(数位复制品和原作几乎等同,更容易复制与传布)。」[11]他显然站在唱片工业的一方来看拥有权的问题,认为数位科技将威胁到唱片工业赖以为生的著作权。然而,以成熟的串流技术支撑的新兴音乐消费模式,很快便将拥有权从消费者手中夺去。事实上日趋便捷的收听方式,让消费者不再认为「拥有」是重要的,不再执着于保存人造物(artefact)本身,收藏不再受到重视。今天的科技,即使用户以串流方式收听音乐,要盗录、下载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却已经不构成问题了,一方面无人有兴趣去做如此繁复的事去保留唾手可得之物,唱片公司似乎也不再在意过去所执着的「盗版」问题。唱片公司早已进占YouTube,今天乐迷往往先在YouTube上免费收听了唱片公司上载的完整版本音乐,再决定购买专辑或单曲,如此公开的先睹为快方式,过去唱片公司认为会侵害商业利益,这种保守的见解建基于拥有权的观念──除非消费者付费,否则不能享用商品内容,音乐如Simon Firth所说是「转瞬即逝、飘飘然」的,在唱片公司眼中,每一次回放都是商品价值。当唱片公司愿意主动开放商品内容,加速了拥有权在音乐消费中的退场。

 

拥有权失落之关键,可以回到Benjamin所说的「展示价值」与「崇拜仪式价值」之间的辩证去思考。战后兴起的流行音乐在很长一段时间存在着天王巨星,他们为乐迷的崇拜偶像,乐迷不纯然消费音乐,更会搜购各种衍生产品,模仿偶像的服装甚至一举一动,这样的「崇拜」更一度成为教育者眼中的「青少年问题」。此时的音乐处于近似于宗教画像之艺术位置──音乐本身可能不那么重要,乐迷听音乐只为崇拜心中偶像。音乐复制成唱片再成为商品,初时仍然残留着这种「崇拜仪式价值」。不过,只要对乐坛稍加留意,不论欧美、亚洲或香港,步入二十一世纪后巨星早已殒落,来自日本的「素人偶像」一词说明了即使歌手与大众之间纵然仍有明确界线存在,遥不可及的偶像早已失去市场,人们渴求的是平凡、贴近日常生活的平民化艺人。同时,大众也渐渐成了「行家」,他们不单拥有评价歌艺的能力,一九七一年井上大佑发明「卡拉OK」以来,人们不断累积翻唱名曲的经验,模仿歌手唱腔更是不少人的社交绝活。Benjamin讨论了大众如何成为了「专家」:「电影拍摄技巧,与人人都会观看的运动有着内在联系,两者的观众都会成为专家。只要听听用单车派报的报童如何谈论一场单车赛事,便可知一二。」[12]在作家与读者关系的讨论,或许更能描述今天歌手与听众的关系:


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只有作为少数的作家面对着数以万计的读者……作者与读者的差异逐渐消失其本质。这样的区分变得功能性,而且随情况而改变。读者已经随时准备好成为作家。作为专家,无论如何必然经历专门化的过程,但至少读者取得了达致作家权威的可能。……文学专业不再建基于专业训练,而是一种技术(polytechnic),并成为了公有财产。[13]

 

音乐作为艺术本来就是平易近人的,每人天生都有唱歌的能力,分别只在于狭义的技术,即歌喉,如Simon Firth所言,「每个人都可以从记忆中撷取出一首歌,而每个人也都能够吹吹打打」,[14]歌者与听者的专业化分工,只是社会发展的结果。天王巨星的年代,歌手与听众还是存在仪式崇拜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却已一去不复返,乐迷的目光又回到音乐本身。当乐迷成为专业的乐迷,不再忠于单一偶像的乐迷无需透过消费上帝的画像来进行崇拜,画像本身变成他们真正关注的,转而要求不同类型、时代、地域的音乐,他们不再单纯追逐最新、最前锋的音乐,同时反过来回溯过去被经典化的旧曲作为怀旧,钟摆又再次摆回艺术品的「展示价值」,Apple Music一类的音乐平台比任何一间唱片店陈列了更多样的音乐,如前文引述的评论所言,只要「付出定额即可登入Apple Music的目录」,代价是放弃了对音乐作为人造物的拥有权。

 


回忆的启示:音乐与大众的距离


在这样的条件下,艺术与大众的距离到底是接近了抑或拉远了?回忆,可以作为衡量艺术与大众距离的标尺。认为「每个人都可以从记忆中撷取出一首歌」的Simon Firth,[15]在另一篇讨论流行音乐的文章中提到音乐如何在我们的成长中进入记忆之中:


      我们在孩童时期听的是摇篮曲,认识童谣,唱些家庭同乐的歌曲。学校则教导民谣曲调,以及儿童歌曲;在游乐场,我们边唱边跳边玩,学校出游时则学来一些粗俗的调子。绝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些歌曲,并且一代代传给子孙。……这种音乐吸收的过程不会在过了儿童时期就停止,虽然这个时期聆听的音乐素材范围可能是最多的。长大之后,我们常会讶异自己怎么记得这么多首歌曲,却不记得是从哪里认识的。[16]

 

音乐往往潜移默化于生活经验之中,我们不知不觉记住了形形色色的音乐,这些音乐同时将处于当下的我们与过去连接起来。Roger Silverstone说:「我的过去跟国族没两样,同样与影像、声音所中介的过去捆绑一起。我对另一时代的怀旧 (nostalgia),我的某一岁数,往往透过孩童时期所观看的或听到的节目或广告所构成的。这些都是原材料,而且与其他人一同共享着过去。」[17]我们回忆过去必然透过不同中介的文本,音乐往往是钥匙之一,一段音乐可能让我们回想过去,同时我们又会忽然怀想音乐本身,例如忽然想起一首伴随我们度过青春时光的情歌,歌曲不一定是当时心爱的、有意记下的,我们却能清楚无误地哼出旋律来(至少副歌的部分)。


Benjamin讨论建筑作为艺术在大众生活的位置是一种启示:


       建筑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它的历史比任何艺术都要悠久,它的生命力对于探讨艺术与大众的关系是相当关键的。建筑有两种运用方式:使用与感知,或换句话说,触感与视觉。……就建筑而言,习惯很大程度决定了视觉感知。即使视觉感知,也往往不是因吸引而专注,而是偶然的、不经意的瞥见。这一种运用方式,以建筑为参照,同时赋与了其经典意义。人类的感官面对历史转折时不能只靠视觉或沉思本身。相反,它是由习惯主导的,并由触感引领。[18]

 

感官的问题,除了视觉与触觉之差异,更重要的是「专注」与「不经意」的差别,他认为「建筑是一种以集体和散慢状态来感受的艺术原型」,而电影作为复制时期的艺术,他认为大众进入影院不是为专注检验电影本身,而是以消遣的态度观赏电影,这样反而为艺术提供了动员大众的可能。[19]这种「不经意」既是感受艺术的方式,亦往往是记忆与回忆的一种状态。Benjamin的《说故事的人》(The Storyteller) 讨论了「说故事」这种非书写的经验传递方式。[20]说故事的艺术必然涉及两个步骤:先从别人口中听到故事,然后在某天向他人复述故事。聆听与复述之间,往往在没有压力、散漫的状态下发生。复述的故事不是稳定、固着的记忆,因为总有遗忘了的部分。事实上没有人可以说出刻意记下的故事,听故事的过程往往是漫不经心的,听者未必有意识地记下故事,但故事又为何可以被记忆起来?故事往往与个人经历有关,两者的连系更往往发生在听故事之后的未来。某一天听者会对别人复述故事,很可能是遇到一个情况需要透过复述故事来叙述情况,如此每一次说故事必然渗杂了个人经验,故事亦因一再复述而得到生命。

 

不妨回想聆听音乐的经验。在电台盛行的年代,我们开着收音机同时工作、吃饭或休息,不知不觉间听到大量来历不明的音乐,音乐的播放在电台节目中当然经过规划,我们收听的时候就如听故事一样总是漫不经心的,这些音乐之中总有一些是悦耳的,甚至刻意背诵起来,更有一些是不以为然、毫不起眼的,却不知不觉间进入了记忆,某天却忽然浮现出来。当它在脑中回放,便将当下与过去重新连接起来,我们可能同时回想起昔日的画面与感觉,同时将当下的经验为旧曲赋予新的意义,甚至更能理解旋律的意义。随身听的出现提供更多漫不经心听音乐的机会,人们在交通工具、街道、咖啡馆中播放着「背景音乐」,同时专心做另一些事。前网络时代的随身听(由录音带到iPod)的内容,往往来自于乐迷所购买的音乐媒体(唱片、录音带、数位档案等),流动网络普及后,随身的智能手机继承了随身听的工作,乐迷继续不限地点欣赏音乐,更重要是播放的不再受限于预先编定、载录的内容,而是连接到广阔、多变的网络空间,Apple Music、Spotify、MOOV等等这类音乐服务便应运而生。

 

如此庞大的音乐数据库之「展示价值」当然可观──只要连线许可,乐迷即可欣赏数之不尽的音乐,数据库不只提供最新的音乐,还会往前回溯,加入更多经典旧曲。二零一五年圣诞节,九大音乐平台开始提供Beatles专辑,英国《卫报》甚至以「Beatles首次被『串流』」为题报导,[21]科技与销售模式的改变,让怀旧风潮更畅通无阻。Apple Music的十万首歌曲同时作为集体的记忆库,它为乐迷提供了随时随地重拾回忆的可能。重游旧地时忽然想起一首旧曲,只要想到歌曲名称或歌手名称,即能以关键词检索,找到久违的歌曲,MOOV等平台甚至提供歌词搜寻,只要记起一小段歌词,即可键入字词找出歌曲并即时播放。除了文字搜寻,Sony研发的手机程式Track ID甚至支援旋律搜寻,用户听到似曾相识的乐音时,只需开启程式,条件许可的话即能凭声音辨识出歌曲资料,尽管对歌曲一无所知,仍能找到相关资料。

 

随时随地连接的流动网络,浩瀚的音乐资料库,越来越方便的检索系统,我们几乎可以随时随地回味任何一首歌曲,这样的回忆过程不纯然是音乐本身,更透过音乐中介了当下的生活与过去的经验。从前我们可能只能无以名状的回想起一段破碎的旋律,即使想要买回唱片却想不起歌名,找到歌名时唱片却早已绝版,结果终此一生都难以回味。进入晚近的互联网时代,当音乐变得唾手可得,「灵光」一去不复返,反而容许我们随时随地从当下重认过去,代价是失去音乐作为人造物的拥有权。不过若从说故事的艺术来看,也许我们从未掌握故事的财产权,记忆是在不断的回溯下产生的,故事往往在重述中得到生命。即使我们拥有不断折旧的人造物,仍旧难以永久保存记忆,这却是拥有权原本所许诺的,事实却是号称可保存资料五十年的雷射唱片仍有破裂的危险,记忆从来不可能保存,只有不断的回忆才能构成有机的经验。不变的是我们仍然依靠消费连系过去,当拥有权不保,我们只能换取限时的使用权,未来仍然是不受保证的。


 

结语


Apple Music、Spotify这类平台的冒起并非没有阻力。二零一六年逝世的Prince,就曾将所有专辑从音乐平台下架,更在二零一五年的格林美奖(Grammy Awards)上扼要地表达抗议:“Like books and black lives, albums still matter”。“Albums”除了指向音乐本身的文化价值,还指向整个既存的音乐工业,他为认为产业转型下根本无人得益,获利的只有Apple、Google等生产商。在《卫报》二零一一年的一篇访问中,他说:「我个人不支持数位音乐。你只是在吸取音乐的断片,它影响的是脑袋的另一区块。当你播放数位音乐,你不可能有任何感受。我们是习惯于类比的人类,而不是数位。(We’re analogue people, not digital.)」[22]不少评论者认为Prince面对数位音乐及互联网的态度都过于保守,不过音乐工业与消费模式急剧转变的确一度影响不少业界人士的收人。二零一五年Taylor Swift就抽起Apple Music架上专辑《1989》,并发表公开信质疑Apple Music的三个月免费试用期间到底有否支付版权费予唱片公司,她忧心的是音乐人没有得到应有待遇。[23]

 

这些问题固然需要面对,不过面对科技与观念的改变,实在不应以保守的态度意图将局面扭转回去,这不是服膺进步主义的犬儒态度,而是尝试在技术的转化过程中重认出更多的历史可能。互联网时代林立的各种音乐串流平台,它告诉我们音乐之于大众的观念已经改变,当人们不再执着于拥有──物品本身不再受到注视,我们或许不再执着于收藏音乐作为人造物的本身,同时意?着一种面对音乐的全新方式,唾手可得、趋于散漫的态度却容许了更自由自在、靠近听故事的回忆过程。仅藉Benjamin的话作结:「专注于艺术品的人,同时被艺术品所吸收,就如中国画家所说完成作品后观看画作的状态。相反,散漫的大众反过来将艺术品吸收了。」[24]有人认为当音乐变成月费服务,人们不再重视每一段音乐、每一位音乐人的心血,然而,从Benjamin的观点来看的话,当人们不再受制于建基于拥有权的商品模式限制,音乐作为艺术品将更贴近群众,它在人们的日常经验中将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Notes:


[1] Daniel Eran Dilger, ‘Apple Music reportedly reaches 10 million paid subscribers in 6 months,’ Appleinsider, 10 January 2016. (http://appleinsider.com/articles/16/01/10/apple-music-reportedly-reaches-10-million-paid-subscribers-in-6-months)

[2] 〈Apple Music 付费订阅者达 2,000 万〉,《engadget 中文版》,2016 年 12 月 8 日。http://chinese.engadget.com/2016/12/08/apple-music-has-20-million-paid-subscribers/

[3] Simon Firth:〈通俗音乐工业〉,《剑桥大学摇滚与流行乐读本》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op and Rock) (台北:商周出版,2015年),页50。

[4] Benjamin, Walter. Harry Zohn t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21.

[5] Simon Firth:〈通俗音乐工业〉,《剑桥大学摇滚与流行乐读本》,页51。

[6] Simon Firth:〈通俗音乐工业〉,《剑桥大学摇滚与流行乐读本》,页52-53。

[7]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224-225.

[8]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25.

[9]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34.

[10] Yamshon, Leah. ‘Apple Music FAQ: The ins and outs of Apple's new streaming music service,’ Macworld, 27 Sep 2015. (http://www.macworld.com/article/2934744/software-music/apple-music-faq-the-ins-and-outs-of-apples-new-streaming-music-service.html)

[11] Simon Firth:〈通俗音乐工业〉,《剑桥大学摇滚与流行乐读本》,页54。

[12]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31.

[13]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31-232.

[14] Simon Firth:〈通俗音乐工业〉,《剑桥大学摇滚与流行乐读本》,页52。

[15] Simon Firth:〈通俗音乐工业〉,《剑桥大学摇滚与流行乐读本》,页52。

[16] Simon Firth:〈流行乐〉,《剑桥大学摇滚与流行乐读本》,页97。

[17] Silverstone, Roger, Why Study the Media?.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Ltd, 1999. P.127.

[18]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40.

[19]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40-241.

[20] Benjamin, Walter. ‘The storyteller: reflections on the work of Nikolai Leskov,’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91.

[21] ‘Here, there and everywhere: Beatles songs to be streamed for first time,’ The Guardian, 23 DEC 2015. (https://www.theguardian.com/technology/2015/dec/23/beatles-back-catalogue-music-streaming-spotify-apple-music)

[22] ‘Prince: 'I'm a musician. And I am music’.’ The Guardian, 23 JUN 2011. (https://www.theguardian.com/music/2011/jun/23/prince-interview-adele-internet)

[23] ‘To Apple, Love Taylor,’ 21 JUN 2015. (http://taylorswift.tumblr.com/post/122071902085/to-apple-love-taylor)

[24] Benjamin, Walter.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7. P. 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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